圣人云,三十而立,四十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。

    昆山玉年少老成,在他还只有十多岁的时候,就开始规划自己今后要走的路,他认为自己会在二十岁之前入仕,在天子的身畔积累资历与见识,而后进翰林院与这个国家最顶尖的士人为伍,再去江南、西北这两个地方为地方官,以便他能对国家的经济命脉以及军事要塞有个了解。四十岁之前他要进六部,五十岁之前至少得要入阁,之后他会成为首辅,死后他要以“文正”或是“文忠”作为自己的谥号,百年之后,他的名字要躺在贤臣列传之中,供后世敬仰。

    许下这个愿望的时候,他没有看见自己的未来。在他即将步入而立的时候,他成了贰臣。

    端和十二年,昆山玉虚岁二十八,他用了十余年心血辅佐的帝王一朝被废,被废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,是向所有人宣称:昆山玉负我。

    当时正为了营救女皇而殚精竭虑的昆山玉,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自己效忠的陛下,推入了另一个阵营。

    他在她身边待了大概有多久?

    似乎有十二年,十二地支轮换完毕的光阴。

    昆山玉在十六岁那年见到了嘉禾。

    他出身在冬日,那年说是十六,实际上不过十五而已,眉目还未长开,带着少年人的青涩。为他引路的宫人一路上频频侧目含笑回顾于他,语调温和,显然是将他当成了孩子。

    昆家是个大家族,数十口人得荫于被敬称为“老祖宗”的内阁首辅昆子熙,算得上是京中一等一的清贵之族,有人以魏晋时形容陈郡谢氏的那句“芝兰玉树”来形容昆氏一族流光溢彩的儿郎。

    昆山玉早年丧父,母亲改嫁,族中那样多的子弟,人人都希望能够跻身仕途,成为下一个如老祖宗一般的人物,却只有无依无靠的他被带到了昆子熙的跟前,由老人亲自教导。

    这是昆氏一族最优秀的后代,被寄予昆子熙厚望的年轻人,他在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被带入紫禁城内,走到了那个女皇的身边。他的心思深沉如沟壑盘踞的荒原,眼神却还是干净的。

    比他还年幼的女皇坐在御书房最明亮的地方,她在听见门帘的声音之后木然的扭头看向他,眼中望着他,却又并没有他。

    昆山玉在行礼之后并没有抬头,不直视君王,这是做臣子最基本的礼节。即便他面前的君王只是一个孩子,还是女孩。他的余光瞥见了一片明亮的皇,小小的少女穿着仿照她父亲款式的龙袍,戴着善翼冠。她一动不动的坐着,乍眼看起来好像有天子的威严,可是昆山玉猜……她应当心里很害怕。

    他静静的维持着叩拜的动作,直到细弱的女声响起,“你是首辅送来给朕的陪读?”

    “臣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昆首辅的重孙?”她接着又问了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昆山玉垂着头,恭恭敬敬的回答。

    “让自己的血亲成为皇帝的近臣,这便是内阁首辅的公义?”年少的女皇尖刻的质问。

    “因为臣有这个资格。”少年姿态恭谦,话语笃定,“陛下有许多的臣子,不同的臣子有不同的身份、德行、才能,陛下任用他们难道要挨个看每个人的出身吗?有些人需用其才,有些人需用其势。”

    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,少年用自己做例子,教了年轻的皇帝一个最浅显的为君道理。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这样一番话,女皇究竟听懂了几分。明黄色的影子动了动,女皇欲言又止。过了一会,她再一次开口,声音比起之前更低了些许,“可,你是男子……”

    从前做公主的时候,她的身边唯一的异性只是自己的父亲,除此之外便是宦官了。寻常闺阁女子同男人说话都会羞涩,做女皇却需要将自己置身于一大群的男人之中,甚至还需与昆山玉这个年轻的异性朝夕相伴。

    “所有为陛下效命的臣子,都是男人。”昆山玉轻轻笑了,“那么,陛下害怕吗?”

    少年笑起来的模样格外温柔,年轻的女皇似乎是怔愣了一下,之后狠狠的别过头去。过了一会赌气般的说:“朕有什么好怕的!”

    但年少的嘉禾,便是赌气的时候,都会刻意控制好音调,温软的嗓音半点也不似她那个长姊。